环保先驱真实感人的爱情故事——
著名环保人士唐锡阳先生写的《马霞与我们同行》是一部史诗般的环保交响曲,是一部难得的环境教育教材。
引发出一个环保焦点
1995年11月25日收到昆明的读者熊建华来信,说他的好朋友奚志农借给他一本《环球绿色行》,读了以后非常喜欢,他还要买一本,留给他的孩子读(其实他的孩子才两岁半)。接着他谈到奚志农最近为一件事焦虑奔波,希望我能帮助他。滇西北的德钦县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决定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南侧,砍伐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而林中还生活着200多只滇金丝猴。奚志农往县、州、省四处奔走,希望能制止这场破坏。地方说:“我们工资都发不出了。谁要制止,谁给钱。”上面感到棘手,只好听之任之。专修的公路已逼近林区,开春就要动手商业性采伐了。
这个信息震动了我,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我在欧洲走了十来个国家,连一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都没见过,他们一开口就要砍伐100平方公里,而且这里是世界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的暗针叶林。珍稀动、植物的种类非常丰富,滇金丝猴更有其特殊的珍稀价值。幸亏这位细心的读者还写下了奚志农的电话,我当即拨了这个号码。奚志农完全没料想会接到这么一个既陌生又非常熟悉的远方电话,十分激动地说:“唐老师,我从十多年前开始,就读您的文章和书……”我打断了他的话:“别的以后再说,德钦县的问题看来云南解决不了,我建议你给宋健同志写信。”宋健当时是国务委员、环境保护委员会主任,当时和我仅有过一次“以文会友”,他读了我的《环球绿色行》以后,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不同一般的信。后来再版这本书时,我把这封信放在序言的位置。文如其人,我感觉他不同于一般领导人。
奚志农听了我的建议,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唐老师,我写不好,您能帮我修改吗?”
“可以。你把信以及所有材料都寄来。”我痛快答应了。因为我知道中央领导人的文件堆积如山,信如果写得一般,到不了领导同志手里就被秘书处理了。
奚志农大概是当天晚上就把信写好了,第二天连同其他材料快递到北京。
我没有那么快,但也没有偷懒,细心阅读小奚寄来的昆明动物所科学报告《滇金丝猴现状及其保护对策研究》和其他资料,在计算机前整整工作了三天。不懂汉语的马霞在一旁说:“你是写信还是写书?写那么长,宋健有时间看吗?”我说:“才1000多字。”信中确实倾注了奚志农和我的思想感情,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100平方公里的原始自然林和一类保护动物滇金丝猴,这不是一个小事呀。人啊人啊,难道就如此残忍,如此自私,如此短视!这片原始林和林中的滇金丝猴已经生存千百万年了,千百万年没有毁坏,为什么一定要毁坏在我们的手里?我这不是责备德钦县的政府和人民,这是全人类的责任。要解决经济困窘,要脱贫致富,光靠他们自己是有困难,确实需要地、省、中央甚至国际社会的援助,以及长江下游经济发达地区的帮助和支援。这个援助,也不一定是给钱。只要我们态度积极,办事认真,办法和政策还是会有的。我不相信只有‘木头财政’死路一条,吃完这片林子,就剩下一个保护区了,是不是又要吃这个保护区?吃完这个保护区,还吃什么呢?难道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吃祖宗饭,造子孙孽’?既不讲天理良心,也不顾子孙后代,什么仁义道德、生态伦理,全不要了。我想谁也无法对这种心态承担责任,但谁也不能寻找借口逃避责任。在这严峻的现实面前,或者当机立断,或者遗憾千秋。”
宋健同志12月11日看到这封信,当即就批示了,深有感触地说:“云南省林业厅奚志农同志的信大概是出于无奈而发出的最后呼喊。”他要求林业部依法处理这个问题。林业部很重视,立即组建工作组,赴云南进行调查。
当时我没料到宋健同志会如此重视和快速地处理这个问题,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所以又把这封信打印了一份,寄给了全国政协委员、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先生,因为我也是“自然之友”的会员。梁先生很重视这个问题,当即把它改写成一个题为《“自然之友”支持奚志农同志保护滇西北原始森林》的材料,印发给有关会员,并通过全国政协反映到政府部门。这样从北京到云南,共有十多位负责人都作了重要批示。
北京一些大学的环保社团闻讯也行动起来,组成了“拯救滇金丝猴小组”。他们在北京林业大学集会,会上先请动物学家全国强和我讲话,接着观看奚志农拍摄的滇金丝猴的录像。许多人是第一次看到在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原始森林,第一次看到活跃在自然生态中的滇金丝猴,第一次看到调查滇金丝猴的科学工作者过着卧冰踏雪的艰苦生活,感到既兴奋,又沉重。纷纷上台发言,一个同学说:“我是学生物的,毕业后如果这地方需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前去。”还有些同学准备筹集旅费,亲自去访问这个地方,看能为当地治愚治穷做点什么。会后同学们又点燃了200枝蜡烛,为滇金丝猴的命运祈祷。这些暗淡的、细小的、近似绿色的火,开始在年轻人的心里燃烧,希望它会变成可以燎原的力量。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尽管许多领导人和舆论界很重视这个问题,但砍伐的行动仍未制止,情况非常复杂,我真想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奚志农也一再来长途电话,他和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非常欢迎我去。后来我又蹦出一个念头,与其我一个人去,还不如带着一批大学生,和年轻人一块儿去调查研究和接受锻炼。我把这想法和马霞商量,她非常赞同,并立即拿出一万元,作为这次活动的资助。后来她还多次对我说:“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多出。”
也正是这个时候,马霞病了,得了食道癌,而且已经扩散。
我和马霞认识已经十四年了。我们的结合,有点传奇,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和一个普通的美国人,文化背景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性格不同,语言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是大自然偶然把我们拉扯在一起,再经过长期的磨合和滋润,使我们终于成为幸福的一对。我爱她,她爱我,爱我的女儿、女婿和外孙。我们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著作、共同的读者和朋友。国务委员、中国环境保护委员会主任宋健同志读了我们写作的《环球绿色行》,写来一封含意深刻的信,其中还特别提到我们的结合:“异国同道,结成伴侣,宇宙之缘也。”
正当这种温馨的感觉愈来愈浓郁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不测风云。我思想上一度相当混乱,马霞是个好人,是我最爱的人,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没想到命运总是这么艰难地折磨我。政治的,生活的,事业的以及生离死别的坎坷,我都经历过,所以我在《环球绿色行》中写道:“大自然也好,人生也好,有时候山青水秀,有时候荆棘遍野;有时候春光明媚,有时候山风满楼;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惊涛骇浪;有时候明快欢乐,有时候严峻深沉。不论是云山万里,还是坎坷一世,都是学问。大自然是一本书,人生也是一本书,不问境遇如何,道路如何,前景如何,只要认真地读,总是‘开卷有益’。”
现在,我的人生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异常困难的一页,我要继续认真地读下去。经过许多昼夜的思索,我的思路是:在不抱幻想的情况下给她最积极的治疗和最温馨的照顾。即使在临终的日子里,也要创造一种安详、通达、诗情和哲理的氛围,陪她走完生命的旅程。后来这个想法又深化了一步——在她的鼓励和支持下,到云南去。
癌症,没能阻拦我们,反而激发了我们。是癌症逼迫我们,要珍惜生命,要珍惜时间,要发挥能量,著书立说已经不够了,与其坐而论道,何如言传身带。
雪山的召唤
马霞是个非常沉着的人,非常坚定的人,气质非常高大而又自视卑微的人。原来我只是从生活上和工作上来观察她。她放弃纽约高文化高水平的生活,把余生全部贡献给了中国,她的工作又好又快,编辑部的同事说她的工作量能顶三个专家。不论到哪儿,她都能和大家打成一片,从不摆外国专家的架子。按时上班,给大家打开水,有时候还打扫厕所。外文出版社曾评选她为先进工作者。按照专家待遇,每两年有一次提供路费的探亲假。除了写作《环球绿色行》的需要,她陪我回过一次美国以外,十多年没有享受过一次探亲假。她穿的是早已过时的衣服,吃的是馒头和火烧,骑的是飞鸽牌自行车,戴的是上海产的机械手表。这些年来在中国遇到不愉快的事也不少,从敲诈外国人到天安门事件,但她从来不发牢骚。别的专家来中国一年两年,回去就可以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她说:“在中国的时间越长,这书越写不出来。”可见,她对中国的认识和情感是深沉的。当美国亲友来访的时候,她热情地介绍中国的情况,但从来不以“中国通”自居,从来不发表高谈阔论,她像尊重美国一样地尊重中国。
现在,从生命的最后考验中我进一步认识了她。发现她有病,是1995年1月初。开始是吞咽困难,食量日减,有时还发生呕吐。我怀疑是食道癌,在协和医科大学读博士的外甥女红梅也认为是,但马霞拒绝去医院检查。因为她信仰的科学基督教的最大特点是不信医药。为此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女儿、红梅、在京的中外朋友甚至还给她哥哥写信。她很固执,说她不能用两个办法,意思是只相信上帝,不相信医生。我不能伤害她的宗教感情。祈求上帝是她惟一的希望,也是她面对残酷疾病的惟一精神支柱。我们干扰她的思想看来是应该的,然而是无益有害的。所以我宁愿自己吞噬这个苦果———就好比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从悬崖跳下去而不能伸手拉她一把。
在这种困难面前,我们更需要理解,我要理解她,也需要她理解我。但我们存在着语言沟通的困难,仅仅是行为,远不能传递深沉的信息。有一天,邹德孜来了。她是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教授,英语非常好;十四年前我们第一次在西双版纳见面的时候,就是她当的翻译,所以我们开玩笑说,她是我们的媒人。
她来的目的,我们反复商量过,就是如何动员马霞去医院检查。结果她丝毫不为所动。我理解马霞,不得不失望地表示同意,同时也请邹德孜翻译我想了很久的一席话,主要有三点:
第一,我是爱你的。因为你是好人,你给了我生平最大的帮助,而且你净化了我的心灵。在认识你之前,我被各种非人的生活所困惑,所折磨,所扭曲,找不着人生的定向,是你帮助我,要爱大自然,要爱人,要积极面对人生,要真诚,要实事求是。这些都不是你说的,但你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我应当这么做。
第二,我们不仅要共幸福,还要共患难。共幸福是幸福,共患难也是幸福。因此你不应该拒绝我的关心和照顾。我问你晚饭想吃什么?你说吃什么都行。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很失望。你吃东西已经很困难了,难道还不能告诉我你想吃点什么吗?
第三,想谈点我对死的看法,我们都年近七十,可以不避讳了。小时候,我对死怀有一种神秘、恐惧、不敢想的思想。那时候封建迷信得厉害,外婆家本来要把一个表妹许配给我,因为我“算八字”只能活19岁,就罢了。让她和长沙一家名叫彭三和笔铺的少老板结了婚。没想到这位少老板患肺结核,把病传给她,再加上封建婆婆的虐待,她19岁就死了。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来不及产生爱情。后来看到她的结婚照片,才知道她是那么恬静和美,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惋惜的情感。她死了,我活着,而且已经活到六十六了。也许还能活到九十。当然,我不希望活那么久,徒然浪费自然资源和增加别人负担。这是说个真实的笑话。我的意思是:是死是活只能听任自然,当然我们要努力活得有意义,死得有意义。
后来我知道,她对我谈“死”是反感的,这与其说是给她一点思想准备,还不如说是在教育我自己。不过通过这次谈话,我们好像回到了初恋,不,比初恋更淳厚,更深沉,更绵长。美国人少有的体贴情愫,在她身上忽然出现了。她发现我缺什么衣服或日用品,不跟我商量就买,而且总是买最好的,一件衬衣花了400多元,是普通衬衣的十倍。我爱吃的黄油、鸡蛋、冻包子、肉松她总是按时准备好,既不早一天,也不耽误一天。过去我要外出,她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你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现在我要回来晚了,她总是流露出一种期盼的神情,不自觉地有这么一句:“怎么这么晚?”这种些微的变化使我们感到幸福和留恋。
为生而死为生生
圣诞节后,马霞的病情越来越重。一月初邀请一对加拿大夫妇来我家住。她想热情接待,也有惊人的忍耐力,但无法和他们共餐,甚至说话也很困难,这使她非常尴尬。
1月14日我和马霞去看望我们的小外孙。小女儿结婚10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他们上医院,找大夫,吃药,都几乎绝望了,头年5月9日才生了全家人都盼望的这个孩子,而且是个非常漂亮、非常乖的孩子。马霞孤身大半辈子,60岁才和我结婚,从这孩子身上似乎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感觉。她的关心,她的爱护,她从中文字典里挑寻外孙的名字,她把外孙的照片纷纷寄给国外的亲友,都说明了她是一个好外婆。
这天晚上女儿小南又动员她去医院检查。出我意料,她同意了。
第二天,我、女婿、红梅就陪她去协和医院透视。证实是食道癌,而且从病灶的尺寸来看,已经超出了晚期的标准。当时还想检查别的部位,大夫都认为没有太大必要了。
1月29日找到中日友好医院有名的中西医会诊,告诉她是食道癌,但没有如实说明严重程度。她有条件地接受治疗,我陪她每天去医院做放射治疗,并服中国1号方。
这个时期,关怀来自四面八方。仅见过一面的读者——留法归来的博士张树义诚恳地说:“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需要钱吗?我有。”通过《环球绿色行》刚刚认识的老学者金经元也说:“我这里有几万准备买房的钱,现在用不着,可以拿去用。”我的老朋友、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副会长董智勇送我一瓶元宝枫油,说是专治食道癌的新药。在桂林的载哥快递寄来治癌的秘方。在汨罗的亲家母在为马霞求神拜佛。在衡阳的八姐在为马霞传递气功的信息。刚去芬兰的朋友倪健寄来400美元和从计算机网络中找到治疗癌症的最新信息。再加上其他人给我提供信息、药物、偏方、气功、治疗诊所……我都可以编一本《治癌大全》了。马霞相信科学基督的信念,帮助我摆脱了病急乱投医的困惑,基本上是按着医院的安排,放疗和口服中国1号方。除了春节休息一个星期以外,这个疗程共经历了七个星期。也许马霞从不用医药,因而对医药比较敏感,一个疗程下来,奇迹出现了。吞咽的困难没有了,不能吃的又开始吃了;同时意识到营养的必需,好像吃得比过去更多一些了。因此我也注意膳食的质量,既要照顾她的习惯,又要增加她的营养。清蒸鱼,烧牛肉,补药炖鸡,人参、天麻、黄芪、龟胶、当归、党参、枸杞子,我都放,与其说是治病,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这种缓解使我欣慰,但不能摆脱绝望。3月14日去307医院做B超。医师杨涛是我的亲戚,耐心地做了将近一个小时,凡是B超能检查到的地方,都检查到了。离开医院时,杨涛偷偷对我说:“肝、肺、子宫、淋巴都转移了。马霞问我,我只好说问题不大。”
虽在意料之中,我也无法接受现实。我想哭,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陪她说话,叫“面的”,扶她上车,我离不开绝望中的希望———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3月28日,去中日友好医院复查。周大夫对我和女婿说:“现在是和她摊牌的时候了,只有把病情全部告诉她,才可能得到她的配合。”于是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有马霞、我、女婿、周大夫,还有一位会说英语的大夫。虽然马霞懂汉语,为郑重起见,许多话还是通过翻译转告她的。特别是强调目前病症的主要矛盾在肝,肿瘤发展很快,必须立即住院,采用局部化疗的办法(因为她反对全身化疗)。
她沉静地听完了大夫的意见,思考了片刻,问了一句:“医院有饭吃吗?”
“当然有。”
“这好,就不必家里人送饭了。”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可以住集体病房吗?”
我赶紧说:“那不行。集体病房没有卫生间,洗澡不方便,想听听音乐也不行。”
她没表示坚持,但补充了一句:“我身体还好,可以为病人做点事。”
我心里感叹地说:“马霞,马霞,你真是马霞!”
住院不住院,对马霞来说,是个重大的决策,我们没有要她马上决定。从医院回来,孩子们听到信息,都以为马霞同意住院了,所以大家都在考虑住哪家医院,采取什么医疗措施最好,绝望中的希望祥云又在我们心中浮动。
过几天,我们全家开了个会,原以为是落实住院的问题,没想到马霞对我们说,她不准备住院,决定由美国专职的教友用祈祷的办法帮她治病。我们都很痛心,但不愿违拗她的意愿,嘴上表示同意,心里都在诅咒这个上帝。
后来,我认识到马霞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医药已经救不了她的命,而住院只会给她带来精神上的崩溃,只会加速她的痛苦和死亡。而后来留在家里的这三个多月,她的生活质量是超常的。尽管癌症的折磨不断加重,但她安如泰山,照常读书,听音乐,打太极拳,料理家务,看现场转播世界网球赛。工作从未停止,自从确诊癌症以来,共阅改了五部著作和大量的文稿。有时候她也偷偷趴在床上,或者躲在厕所里清理浮肿皮破流水的创口,但从来没有皱过一次眉,喊过一声疼。她骨瘦如柴,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但她意志坚强,真如铁打的金刚。她对待癌症、死亡、事业和人生的态度,给了我深刻的教育,逼迫我思考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
著名诗人熊鉴读了《环球绿色行》以后,寄来一首诗:
草木原来最有情,为生而死为生生。
天人互爱时方泰,物我相戕祸乃成。
屡向荒沙寻故国,频惊恶水逼危城。
欲知世界存亡事,请听当头棒喝声。
我喜欢这首诗,但对其中“为生而死为生生”这句话不理解。现在我懂了,从生命的延续、生物的进化和社会的发展来看,生和死的意义都是重要的,积极的,有价值的。生和死,都是生命世界中相互联系的网结,是物质、能量和精神的转化形式,因此也是种群强化、生物进化和社会进步的阶梯。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生,没有死,那就如同这个世界上只有死,没有生一样,都是生命、进化和发展的终结。所以我联想到在北美看到的正在回游中的大马哈鱼,它们不避千辛万苦,万里长游,天敌拦截,精疲力竭,最后粉身碎骨,把一切献给了“生”,所以它们成了生物世界中非常顽强、旺盛和壮观的生命现象。推而广之,一个森林顶极群落的形成,一个高等动物的诞生,一个人类社会的成熟,无不都是无数“生”和“死”的奉献。
所以,当我们从X光胶片上,从医生的眼神里,从化验的结果单上,面对着一个一个不可逆转的可怕信息时,没有掉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慷慨悲歌,没有豪言壮语;但有纯真的爱情、无言的默契、真挚的追求、深层的哲学。希望我们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只是回归一点物质的成分,还有一点精神的东西。
云南之举有人不理解。邻居一位老大妈指着鼻子质问我:“马霞病这么重,你怎么能远走呢?”
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我们向命运挑战的一种心态。如果没有这个严峻的现实,我们可能还没有这种紧迫感和拼搏感。这个现实是指我们两人目前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大自然的处境。现在地球得了癌症,而病源在人,这也是许多人还没有看到的一个现实。正是这两个癌症,才激发了我们这种义无反顾的行动。
组建绿色营
主意有了,钱也有了,重要的是选拔营员的问题。
因为《环球绿色行》的影响,因为多次去高校讲座,因为宣传保护滇金丝猴的问题,我已经接触了不少大学生。但要扩大范围,组建一个我所理想的绿色营,还需亲自动手。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生物夏令营,更不是集体旅游,它是在中国现实条件下开展绿色活动的一个创举。既然是“创”,那就首先要付出我的心血,把她办成一个绿色的学校,火红的熔炉,传播绿色种子的“星星之火”。
高校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环保组织,这些组织之间又建立了一个联谊组织——大学生绿色论坛。这些都是可以依靠的对象。但在物色骨干的过程中,感到有些活跃的学生聪明、能干,但不是我所想的那么成熟。他们的优点很突出,缺点也很突出。一个对我说:“这好办,你把钱给我,我给你办。”另一个说:“你别挑了,我给你挑。”
我不客气地说:“我不是有钱的人,我是要办事的人。这次是我来做庄,我为主。”我单独找他们谈了一个上午,向他们宣传了组建绿色营的目的和意义,强调作为绿色营的组织者,必须以身作则,要民主,要虚心学习。我很坦率地对他们说:“要向大家学习,也向我学习;当然我也要向你们学习。”
看来他们不完全理解绿色营,不理解我的想法,他们多是学习委员、班长、团支部书记,自有一套,虽不明着反对,但也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马霞也非常关心绿色营的组建工作,当我说出自己的一些困惑和苦恼的时候,她说:“你也别太毛泽东了。”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对,我是绿色营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但不是绿色营的家长和保姆。所以往后我很注意发扬民主和允许学生做我所不同意的事。
选拔营员也不轻松。开始定了三条:
一、热爱自然,关心环保;
二、读过《环球绿色行》;
三、在绿色营中能发挥自己的特长。这些看来比较抽象,具体到要确定谁去谁不去,就感到这工作相当“残忍”了。这些年轻人是这么可爱,这么热情,这么投入,但能去的人太少,摊到每个学校只是一两个人。我还想把这项活动辐射得更远一点,让云南和其他外地的大学生也能参加。
北京师范大学三个一年级学生知道自己在竞争中不占优势,便跑上门来说服我,不应该都挑选高年级学生和硕士生、博士生,从发展高校的环保活动来看,还应该吸收低年级学生;他们还表示愿意每人出3000元自费参加。我告诉他们,钱不是竞争的条件,即使自费,也要不了那么多的钱。挑选是严格的,能去比不能去的机会要小得多。希望你们是出于热爱自然,关心环保的动机。去和不去,都是参与。他们思想通了,表示即使选不上,也要积极参加绿色营在北京的活动。他们的锲而不舍和不存私心感动了我,就挑选了其中的李磊。后来他担当财务委员,表现不错。
相反的,中央民族学院环保组织的头头想去想得过分了,就压下了别人的申请表,只报了他自己。我严厉批评了他:“你这是剥夺了别人被挑选的权利,也剥夺了我挑选别人的权利。”他知道自己去不成了,哭着给我写信。我铁了心,还是另选了一个营员。
我的选拔方式也不拘一格。有天晚上,我在对外经贸大学作报告,有个名叫谢蕾的女学生听得很入神。报告完了,她和组织报告会的主持人送我出来,我听到她们的对话:
会议主持人说:“我真想参加绿色营,可惜我要考TOEFL。”
谢蕾说:“人生的机遇只有一次。”
我年老耳聋,许多话听不清楚,但这句话却震了我一下,立即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申请表递给了她。后来她是绿色营的文艺委员,表现也很好。毕业以后分配到南宁工作,表现更为出色。先是在大学生中组织了一个五六百人的 “绿色沙龙”,后又吸收社会各界青年,组织了一个“绿色家园者协会”,成为南宁地区首批最活跃的绿色力量。她第一个成了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我们绿色营的阵容相当整齐,11所高等院校的21名学生,其中包括一个博士生和三个硕士生。他们所学的专业包括生物、地理、林业、环保、文学、教育、经济管理、自动化、体育等9个学科。
近年来一直活跃在自然保护战线的环保作家沈孝辉参加了。三年以后,沈阳出版社出版了他记录这届绿色营的专著《雪山寻梦》,书写得很好,影响十分广泛。
年轻的多产作家哲夫也从太原来了。
野外考察滇金丝猴将近十年、昆明动物研究所的龙勇诚也参加了。
大家最盼望的奚志农正柳暗花明,时来运转。原单位埋怨他“捅了娄子”,想撵他走,而中央电视台立即聘用了他,摄像器材现代化了,工资还涨了10倍。他就以《东方之子》栏目特派记者的身份,全程随营采访。为了一个题目跟访一个月,这在中央电视台也是破例的。
即将出发的日子
真正考验我的时刻到了。离绿色营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马霞的病情也越来越重,特别是肝癌的病变发展很快,完全遏制了她的新陈代谢,使她本来就很瘦弱的身躯,眼看就要崩溃了。7月20日忽然又犯急性肠炎,一上午就跑了五趟厕所。一个健康的人也经受不住这种折磨,她更是全身衰竭了。最后是我抱着她上厕所,又抱着她回到床上。一个生性顽强的人到了这个地步,我真为她难过。
晚上,我决定把女儿、女婿找来开个家庭会,讨论两个问题:一是马霞要不要住院;再是我要不要去云南。我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说了这件事,敏感的学生认为这个会议有“历史意义”,立即送来一个微型录音机放在我的口袋里,要我把全部谈话录下来。
马霞一向是反对住院的,但今天没有反对。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已完全丧失了自我生活的能力;再是她不住院,我不可能去云南。
关于我去云南的问题,她十分坚定,去!我激动地说:“我是人,人是有感情的。这个事情再伟大,我怎能在这时候离开你?”
孩子们哭了,我没有哭,她没有哭。她平静地反复说:“你应该去,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全准备好了,你应该去,你应该去。”
不只是她,孩子们也听从她的意愿,都支持我去云南,只有小女儿始终沉默不语。
我叮问了一句:“小南,你的意见呢?”
她抬起头来,对马霞说:“妈,您真的愿意爸走吗?”
马霞带着微弱而坚定的口气说:“是真的,他不走,我会不高兴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汉语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我就用她听不懂的成语补充了一句:“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去,她会死不瞑目。”
于是决定由女婿联系医院,后天星期一就住院。会上我提议,除了马霞,都要去参加大学生绿色营的开营式,请假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让孩子们从关心这次绿色活动中体验我们的心情。
第二天,马霞对我说:“昨天小南不说话,一定还有什么想法。”
我又给小南打电话:“马霞说你一定还有什么想法,是吗?”
小南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为妈难过。这时候还让你走,她太亏待自己了。”
马霞的精神感动了我,我们的行动感动了社会。
要求参加绿色营的人越来越多。中国人民大学颜颖同学没有报名,却在开会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我的身体条件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我愿意留在北京照顾马霞。”我很感动,给她回了封信,并告诉她:“这事可能不行,因为马霞有着强烈的美国人性格,是个‘拒绝帮助’的人。”社会各界人士也相继伸出了支援的手。我专为绿色营写了十首歌词,78岁的老音乐家宋扬老师读了以后,当天就谱了一首。过几天,意犹未尽,又谱了一首。以后又有四位作曲家谱了五首。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编导高振兴先生听“自然之友”杨苹动情地叙述了我们的情况,就主动捐助了两万元,没提任何条件。同样的情况,另一个不愿扬名的单位也捐助了两万元。梁从诫先生刚从国外回来,听说绿色营成行在即,马上代表“自然之友”捐助了5000元。连续三年在白马雪山考察滇金丝猴的美国学者柯瑞戈,也捐献出自己的野外装备和人民币1000元。养蜂专家周崧也捐助一千元,我感到这是专家一个月的工资,其意义比企业出十万八万还重,所以领了情,但钱谢绝了。云南也传来信息,德钦县欢迎我们,特别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把接待我们作为今年的主要任务之一。营员学生的家长更是积极,有的捐助药品,有的捐助生活用品,有的帮助复印宣传材料,有的帮助学生修改发言提纲,还有位家长邀请营员座谈如何搞好调查的问题。
在举行开营式的当天早晨,宋健的秘书给我来电话,转告我宋健同志不在北京,参加不了开营式,但传达了他的三点意见:第一,问候马霞女士;第二,祝这次活动成功;第三,注意安全,安全第一。我在开营式上转达了宋健同志的意见。他的关怀,大大鼓舞了绿色营的全体成员,为这次保护环境的民间创举大大壮了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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