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出发的日子
真正考验我的时刻到了。离绿色营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马霞的病情也越来越重,特别是肝癌的病变发展很快,完全遏制了她的新陈代谢,使她本来就很瘦弱的身躯,眼看就要崩溃了。7月20日忽然又犯急性肠炎,一上午就跑了五趟厕所。一个健康的人也经受不住这种折磨,她更是全身衰竭了。最后是我抱着她上厕所,又抱着她回到床上。一个生性顽强的人到了这个地步,我真为她难过。
晚上,我决定把女儿、女婿找来开个家庭会,讨论两个问题:一是马霞要不要住院;再是我要不要去云南。我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说了这件事,敏感的学生认为这个会议有“历史意义”,立即送来一个微型录音机放在我的口袋里,要我把全部谈话录下来。
马霞一向是反对住院的,但今天没有反对。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已完全丧失了自我生活的能力;再是她不住院,我不可能去云南。
关于我去云南的问题,她十分坚定,去!我激动地说:“我是人,人是有感情的。这个事情再伟大,我怎能在这时候离开你?”
孩子们哭了,我没有哭,她没有哭。她平静地反复说:“你应该去,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全准备好了,你应该去,你应该去。”
不只是她,孩子们也听从她的意愿,都支持我去云南,只有小女儿始终沉默不语。
我叮问了一句:“小南,你的意见呢?”
她抬起头来,对马霞说:“妈,您真的愿意爸走吗?”
马霞带着微弱而坚定的口气说:“是真的,他不走,我会不高兴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汉语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我就用她听不懂的成语补充了一句:“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去,她会死不瞑目。”
于是决定由女婿联系医院,后天星期一就住院。会上我提议,除了马霞,都要去参加大学生绿色营的开营式,请假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让孩子们从关心这次绿色活动中体验我们的心情。
第二天,马霞对我说:“昨天小南不说话,一定还有什么想法。”
我又给小南打电话:“马霞说你一定还有什么想法,是吗?”
小南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为妈难过。这时候还让你走,她太亏待自己了。”
马霞的精神感动了我,我们的行动感动了社会。
要求参加绿色营的人越来越多。中国人民大学颜颖同学没有报名,却在开会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我的身体条件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我愿意留在北京照顾马霞。”我很感动,给她回了封信,并告诉她:“这事可能不行,因为马霞有着强烈的美国人性格,是个‘拒绝帮助’的人。”社会各界人士也相继伸出了支援的手。我专为绿色营写了十首歌词,78岁的老音乐家宋扬老师读了以后,当天就谱了一首。过几天,意犹未尽,又谱了一首。以后又有四位作曲家谱了五首。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编导高振兴先生听“自然之友”杨苹动情地叙述了我们的情况,就主动捐助了两万元,没提任何条件。同样的情况,另一个不愿扬名的单位也捐助了两万元。梁从诫先生刚从国外回来,听说绿色营成行在即,马上代表“自然之友”捐助了5000元。连续三年在白马雪山考察滇金丝猴的美国学者柯瑞戈,也捐献出自己的野外装备和人民币1000元。养蜂专家周崧也捐助一千元,我感到这是专家一个月的工资,其意义比企业出十万八万还重,所以领了情,但钱谢绝了。云南也传来信息,德钦县欢迎我们,特别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把接待我们作为今年的主要任务之一。营员学生的家长更是积极,有的捐助药品,有的捐助生活用品,有的帮助复印宣传材料,有的帮助学生修改发言提纲,还有位家长邀请营员座谈如何搞好调查的问题。
在举行开营式的当天早晨,宋健的秘书给我来电话,转告我宋健同志不在北京,参加不了开营式,但传达了他的三点意见:第一,问候马霞女士;第二,祝这次活动成功;第三,注意安全,安全第一。我在开营式上转达了宋健同志的意见。他的关怀,大大鼓舞了绿色营的全体成员,为这次保护环境的民间创举大大壮了声色。
马霞是从来不愿出头露面的,这次出人意料,同意在开营仪式上做一个录音讲话。为了保证录音的质量,我特请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来完成这个任务。
马霞还认真起草了讲话稿,全文如下:
I'm very proud of all of you. You've all been so eager and willing to help and to cooperate with one another. That's the
right spirit with which to begin your trip.
You're off to learn about nature. I hopeyou won't just admire the grand vistas and spectacular trees and animals. To
experience nature you must learn to know it intimately. That takes patience andhumility. I remember when I went on a backpacking trip into the wilderness area of the Great Smoky Mountains in North Carolina, the outfitter of our group advised us to learn the names of all the wildflowers we saw. He said if we were to go to aparty and found people there we'd never seen before, we would be sure to learn their names and something about them. It was the same when we went into the
wilderness--we should learn the names and connections of everything we saw.
And not just in the wilderness either. One day I was watching the swallows flying back and forth to their nests under our
eaves here inBeijing when I suddenly noticed they had red patches between their tails. I immediately looked them up in my bird book and discovered they were red-rumped swallows, a species I had never seen before. We shouldn't be content to say, "Oh, those are swallows; those are sparrows. " What kind of swallows; what kind of sparrows? We should honor them with the same individuality we want others to see in us.
So I hope you'll not just look through yourbinoculars at the far-distant objects, but turn them around and look through
the other end at the tiny flowers and ferns at your feet. You'll be amazed at the intricate patterns,colors and shapes you'll see. Some are functional, to attract insects and such,but some we cannot explain other than as proof of the enormous diversity of our universe.
Be quiet and let nature come to you. Don't plod on unseeing, unaware. Nature has secrets, and so do you. Your own secrets may be unknown even to you. During your month together you'll learn from each other as well. It can be a harmonious and expansive experience in terms of human relationships just as it should be in terms of your finding your own place in the grand scheme of nature. Learn to appreciate one another and you'll learn to appreciate yourself.
You're young enough to retain a sense of wonder toward the world. Actually, we're all young enough, but sometimes we
bury this sense of wonder under cares and concerns that we rather needlessly pursue. Wonder goes along with creativity and inspiration--without it we would have no great writers or artists and no great scientists. Nature not only fosters a sense of wonder, but confirms its truth and validity.
I could say much more, but I don't want to ramble on. My thoughts will be with you constantly, and I shall be anxious to hear all the details of your trip when you return, so keep a journal and keep your hearts open. The more you give during this experience, the more you'll receive.
【译文】
我为你们感到骄傲。你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是如此自觉自愿地彼此合作,相互关心,而这正是此次远行所必备的精神。
你们向大自然学习,希望不只是看看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和美丽的风景,更重要的是体验大自然,感知大自然。这需要虚心、细心和耐心。记得我们背着背包,穿越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大雾山国家公园的时候,领队总是嘱咐我们要记住所有野花和各种植物动物的名字以及相关的知识,正如我们参加一次集会,总想多认识一些人,多知道一些有关的事情。
这种学习不仅仅限于野外,今年有一天,我在观察窗外燕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在它们的尾羽之间分布着红色的斑点,立即查阅鸟类图谱,才知道它们叫金腰燕,是我从未见过的品种。所以我们不应该只满足于知道“这是燕子,那是麻雀”,还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燕子,什么样的麻雀。我们希望别人理解我们各自的个性,我们也应该努力发现植物、动物的特点。
所以,希望你们不仅仅从望远镜中搜索广阔的景色,还应该调过头来,好好观察一下脚边的小花小草,你们就会被生物多样性的类型、姿态和颜色所倾倒。这些千变万化,有些是功能性的,譬如为了吸引昆虫,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无疑都是宇宙间丰富多彩的最好验证。
不要只是闷头赶路,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应该静下心,让大自然迎你而来。大自然有秘密,正如你们的心中也有秘密一样,甚至有时候连你自己的秘密你也不清楚。在你们共同相处的一个月中,你们将彼此学习。无论是处理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从寻求自身正确位置的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极其难得的经历。你们首先要学会用欣赏的眼光去认识别人,然后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
你们年轻人对世界总是充满着好奇心,其实,这种好奇心我们也有,但被不必要的凡夫俗事所掩盖了。这种对世界的好奇心,总是和灵感及创造力结伴而行的;没有这些,世界上就不会有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大自然不仅为我们昭示着奇异,还孕育着真理和力量。
还有许多的话想说,不罗嗦了。我的思想将一路上跟随着你们。盼望你们归来,焦急地等待了解你们这次旅行的所有细节。所以你们应该携带一个旅行日记本,在笔记中充分敞开你们的心扉。
在这次旅程中,你们付出的越多,得到的也越多。
高志毅(新疆西天山林业局离休干部)评点:
我能够流利地背诵马霞的这篇“遗言”。这对七十多岁的我来说,不容易。我不是百读不厌,而是常读常新。如果有机会到北京,我一定去她墓前拜谒,在她的面前背诵这篇讲话。
以生命送行
7月25日是绿色营出发的日子。
我一早起来,正整理行装。6点40分电话铃响了,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噩耗从医院传来:马霞刚刚去世了。当时我好像非常冷静,第一个念头是感谢上帝,马霞没有经历痛苦。许多人告诉我,癌症的痛苦是可怕的。这种信息一直折磨着我,比自己得了癌症还痛苦。我暗地里给她准备市场上买不到的止痛药,经常观察她的表情是不是已经面临到痛苦的阶段。住院的时候,医生问我:“遇到危急情况,要不要采取插管等急救措施?”我坚定地回答:“不要。”感谢上帝,上帝是爱她的,现在她突如其来地异常平静地走了。昨天,她好像还好了一些,虽然是生平第一次,但还适应医院的生活,上厕所、吃饭、漱口、擦洗身子都有特级护理;而且她很喜欢这两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吊针输液以后,脸上出现了红润;她还告诉我,上午做了“B超”。当时她睡得很死,做“B超”都不知道,醒来还问:“什么时候给我做‘B超’?”当时我一点没想到这是严重的征兆。
下午她还接待了三起客人:两位亲戚,一位作家,一位在家护理过她的护士。还对我说:“明天绿色营学生要见我,给我带把梳子来。”
我还告诉她:“明天中央电视台只跟绿色营到石家庄就返回来,31号再乘飞机去追他们。我也准备这样,可以多陪你几天。”
要是在平常,自律严格的她一定会反对,但这次没有啃声,从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很欣慰这个决定。
50路末班车时间快到了,和昨天、前天一样,我们平静又温情地说了声“再见”,就分手了,永远分手了。
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要她走,我不愿意看到她那失去了表情的脸,我把白色的床单掀起覆盖了她的头。窗台上摆着四束花,都是亲友们送的,我挑了最美的一束放在她的枕边,深情地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现在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云南了。”
大约10点钟,绿色营的大轿车停在友谊医院的东门,因为人很多,只派了两名代表——胡佳、郭玉石以及随行的电视和摄影记者进了住院楼。他们捧着花篮,原来设想的是一次亲切的、激情的、“有历史意义”的告别,万万没想到马霞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以她的生命为中国这个绿色运动的创举——绿色营送行。
胡佳一言未发,以佛家的方式,低头合十长久地站立在床前。郭玉石放弃了准备已久的话,隔着床单深情地用英语对马霞说:“为了中国的自然保护事业,你奉献了全部精力乃至生命,谢谢你,马霞!你的心永远和我们同在,我们永远记着你。”
马霞不能应答了,他们两人把花篮递给我,我把它摆在马霞的另一侧。左边是丈夫的爱,右边是中国青年的爱,马霞,你可以安心地回天国了。
下得楼来,女儿帮我背好背包,一行走出东门。车上的同学们全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看见我们走近,都热烈地鼓起掌来。我沉重地走上车,示意同学们坐下。我真不知道怎样把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告诉大家,也许是半辈子的坎坷已经熬干了我的眼泪,也许是马霞的伟大精神震撼着我,也许是中国的自然保护事业太占据了我的心,从今天早晨以来,我仍然没有叹息,没有伤心,没有流泪,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些年轻、纯洁、真挚、热爱自然、热爱世界、热爱未来的心灵,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喷涌而出。我强忍三次,最后才说出一句话来:“同学们送的鲜花,马霞已经不能亲手接了……”
车厢里一片沉静。几个女学生哭出声来。以后我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后来从记者的报道中知道,我说的还是在马霞床前说过的话:马霞将和我们同行。
离火车启动的时刻已经不允许再耽搁了,但谁也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个悲壮的场面,最后还是我大声地说了一句:“开车!”
车到北京西站,许多记者、家长、亲友和部分营员都等候在这里。在列车前,我们举行了简短的仪式。在绿色营宣传委员的提议下,大家又含着眼泪为马霞默哀了一分钟。接着要我讲话。
我没有再提马霞,相反的,悲痛化作激昂,高声地说道:
我要说个“一”、“二”、“三”、“四”。
“一”,是高举一面绿色的旗帜;
“二”,是两句话:一句话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阅万代事,积万代福”;另一句话是“热爱自然,丰富知识,锻炼意志,净化心灵,增长才干,迎接中国绿色运动的到来。”
“三”,是三个希望:希望在我们绿色营中,能够出现一个、两个自然保护的英雄;希望有几个同学通过这次活动将确定他们的生活坐标,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自然保护事业;希望比较多的同学将改变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生态观、宇宙观。
“四”,是通过这次活动,我们将生产四个精神产品:完成一份调查报告;做一部录像片;搞一个摄影展览;写一本书。
最后我大声地问:“同学们,我们能做到吗?”
全体营员齐声应答:“能!”
我们就上车了。
尹 贤(兰州《甘肃诗词》前主编)评点:
这一、二、三、四,这悲壮声中的应对,是所有热爱大自然和保护大自然的中国人民的呐喊和希望,将载诸史册,光照千秋。
刘 兵(清华大学教授)评点:
在环保战场上,同样也有感人的壮烈!
列车行驶了一段,广播里传来了绿色营特制的录音带,主要是宣传保护环境的内容,在里面就有一段马霞在开营式上的录音讲话。那么熟悉,那么平静,那么亲切,我不相信她已经离开我们。不,她和我们同在,她就在我们身旁,她和我们同行,和我们一块儿去白马雪山。她亲切地说:“我的思想将一路上跟随着你们。”
我和学生们分散到各个车厢收拾垃圾,搞旅客环境意识调查,并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很快全列车都知道了,从北京站上来了一个大学生绿色营。列车长非常感动于我们的行动,特别前来关照,给我们安排绿色营广播节目。我们也感谢列车长的支持,还特地送她一套《环球绿色行》,我在上面的题词是:“希望61次特快列车成为绿色列车。”
过了石家庄,到了邯郸,我和电视台记者才下车。
回到北京,我和全家立即办理马霞的后事。遵照马霞的遗嘱,没有通知任何亲友,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由我和孩子们把她的遗体护送到八宝山火化。只有晚走几天的沈孝辉,坚持要代表绿色营一同去了。我们都沉默不语,只是把一束鲜花放在她的身上,代表我和大家对她的爱,随着她的灵魂一起升向天国。
不过,她的去世,成为绿色营的一个非常悲壮的行动,第二天就被电视和报纸传播出去,所以北京和外地的亲友们差不多都知道了。
马霞与我们同在
7月30日我和电视台记者、几个晚走的营员又乘飞机到昆明,追上了队伍。
在飞机上他们才告诉我,在电话中听说现在绿色营有点乱,有几个人闹矛盾,许多营员感到群龙无首,急切地盼我们到来。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还是学生年轻,幼稚,有几分自负,更不可忽略的是现在社会给年轻人的影响。
但哲夫把这事看得很重,见到我就说:“这里太乱,要不是等你,我真想走了。”
我安慰说:“这是九十年代的青年,不是五十年代的青年。”
下午,在和全体营员的见面会上,我深情地对大家说:“几天不见,我很想念你们。听说在你们中间,有意见分歧。这是正常的,不足为怪。只要我们高举绿色的旗帜,通过民主的办法和实践的体验,总是可以解决的。”为了帮助同学们搞好团结,我朗读了马霞的一段讲话:“在你们共同相处的一个月中,你们将彼此学习。无论是处理人和人的关系,还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从寻求自身正确位置的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极其难得的经历。你们首先要学会用欣赏的眼光去认识别人,然后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
在以后的会上,经常有同学引用这段话,可见马霞这些话是多么重要和多么需要。
晚上,因为云南省政府秘书长要接见我,所以我没法参加全营大会。等我回来,营里闹开了锅。有位独生子女出身,又比较自负的学生,因为搞不好群众关系被选掉了执委的工作。她痛哭流涕,要离队回家。同学们怎么劝也不听,最后我对她说:“为了马霞,你也不能闹情绪了。”她这才留下来。后来还积极参加了社会经济调查组的工作。
会上改组执委会的情况,我也感到有点不对头,特别是撤消学习委员的决定,我很不满意。学习,是绿色营的中心的中心,怎么能不要学习委员呢?想起了马霞的劝告,我规定自己应该允许学生有重大问题不和我商量,应该允许他们做出我认为是错误的决定。所以我默认了。
在白马雪山考察期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现象。这时候正是滇西北山区的雨季,对下雨我们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我们很少碰到雨,即使有雨,也多是夜间或者乘车的路上,特别使人振奋的是,很难看到的白马雪山和梅里雪山的巅峰,有些旅游者等了二十多天也看不到,我们都看到了,好像一切都为我们准备好了。有人说这是世界最美的山峰,因为阻挡着来自印度洋的暖流,终年云雾缭绕,难识真面目。今天完全揭开了面纱,露出了她那神圣、端庄、美丽的笑容。
年轻人在奔跑,呼喊,拥抱。
引得老夫也骤发少年狂,我忘掉了一切,大声地呼喊:“白——马——雪——山——,我——们——来——啦——!”
我的声音震天撼地,引来许多的照相机和摄像机,记下了我和白马雪山渴望已久终于会面的喜悦。
特别是我们来到梅里雪山脚下,这个至今无人敢于攀登的处女峰总是紧锁在云雾缭绕之中,今天忽然云开雾散,十三座高峰依次打开。绿色营兴奋异常,北师大博士生张立悄悄对我说:“是马霞在等待我们。 ”《中国日报》记者史立红(后来是奚志农的妻子)说:“马霞在云端看着我们呢。”还有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告诉我,是马霞在保佑我们。年轻人说得那么形象,不由得使我心酸起来。其实我心里明白,运气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大家不怕雨、不怕苦的精神,不管多大的雨,都是按时出发,没有一个人说等雨停了再走,或明天再走,而这里又多是阵雨,等我们到了目的地,雨又停了,天放晴了。如果我们怕雨,老想躲雨,那倒可能老碰着雨。
当然,我的心情也和他们一样,希望马霞和我们之间的精神联系,能产生某种感应。很奇怪,我每次出门大小总要出点毛病,如腰痛、牙痛、肠炎、感冒、摔伤等等,这次在同学之中也出现了五六起肠胃炎、高山反应、晕车等,我却什么毛病都没有,是不是马霞的精神感应在我的身上发生作用呢?一路上,同学们特别照顾我,每当爬山的时候,“唐老师慢走”的话总要在我的耳边重复上千遍,句句亲切,句句温暖。怕我有高山反应,这个给我冰糖,那个给我巧克力,还有人给我冲葡萄糖,晚上又喝姜糖水,我开玩笑说:“我该得糖尿病了。”
8月6日登明永洽冰川,乘车到澜沧江边以后,还有很长一段险峻的山路,县里特为我备了一匹马,还派了两个身高力大的学生前后保护我。我下定决心不骑马,而且奋力走在前面。
少年躲日本鬼子,中年劳动改造,晚年跑自然保护区,我有一辈子的爬山经验,再加上出发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每天爬一百层楼。所以我走得比较轻松,我们这个从竞争中组合的七人小分队一路领先。但“行百里者半九十”,到离目的地还有最后几里地的时候,我感到气力不支了。但我累了,大家也累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马霞死不怕,癌不怕,我还怕什么。精神可以变力量,这点年轻人没有估计到,他们只是感到惊奇,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哪来这股劲!两位从未爬过高山的女同学也有一个念头,唐老师年龄比我大两倍,怎么也不能拉下。还有两个体力强的,我想是可以超过我的,但愿意把“荣誉”让给我,一直让我当排头兵。
这样经历了四个小时的攀登,终于在下午六点到达了目的地——濒临冰川的太子庙。队伍陆陆续续上来了,每个见着我的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唐老师,我怎么没追着你呀?”
最后一批是八点到的,比我们晚了整整两个小时。“唐老师第一”就成为绿色营的一时佳话。
高山祭奠
8月9日在德钦县意外地收到一件“特快专递”,是“自然之友”几位朋友追踪寄来的。全文如下:
唐锡阳先生及绿色营全体同仁:
惊悉马霞女士于您及绿色营出发之晨病逝,极为悲痛。
这是绿色行动出征前悲壮的号角。
白马雪山的雪峰将是覆盖她的白布,高山上的原始森林将是她轮回的生命。
请绿色营同仁为我们采回一把白马雪山的鲜花,我们将以此献给敬爱的马霞女士。
请唐老节哀,并请同仁们照顾好唐老,唐老是我们大家的精神领袖和行动指南。
祝绿色营胜利,并发中国民间绿色行动的开端。
中国原子能工业公司 白骏昌 许 柯及绿色同仁们
1996.7.28于北京
当天晚上的集会上,我们朗读了这封信。
第二天,从德钦返回中甸的路上,我们要翻过一个海拔4300米的垭口,这是我们此行的最高点,也是我迄今登山的最高点。我和电视台摄制组乘坐的小车走得比较快,就停在这里等待大轿车的到来。生活在高山峻岭之中的藏民很崇拜山岳,差不多每个制高点都设立了玛尼堆,用山石垒砌的塔,烧香台以及五彩缤纷的经幡。这个地方面对白马雪山,四望云山万里,遍地山花烂漫,当然更不例外。
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昨天收到关于给马霞献花的信,便走进了山顶高原。这里真是一个花的海洋。尽管花型比较小,但千姿百态,万紫千红。这是马霞最喜欢的花。山花的本性正是马霞的气质,她闪耀在千万朵、千万朵之间,非常渺小,非常顽强,也非常美丽。记得十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俩漫步在青海湖边,她被高原的野花陶醉了。从来不允许我为她拍照的她,只有这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主动要求我拍一张她欣赏野花的照片。那也是我们认识三年之后,面对着蓝天、白云、高原、湖泊以及烂漫的山花,第一次定情的日子。想到这里,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野花了。我单膝跪下,面对着白马雪山放声痛哭。再也憋不住了,我要把这半个月、半年的眼泪倾泻出来。
过一会儿,我意识到敏感的电视台记者已经跟踪前来,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拍照。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来,选择了我认为最美好的山花,采摘了10朵。我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一句:“我是从来不摘花的,这十朵花我准备带回北京放在马霞的骨灰盒里。”
大车到了,这个信息很快传递到每个人,大家默默地走进草地,都违反着共有的道德和纪律在采摘自己最心爱的花。有人走过来搀扶我,有人把花塞在我的手里,有人在我旁边擦拭眼泪,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向玛尼堆走去。藏族营员根据他们的民族习惯,已经采来一些香柏,在烧香台上燃烧起来,还大声念着为马霞祈祷的藏经。
不知谁说了一句:“为了纪念马霞阿姨,我们默哀一分钟。”
本来安静的大地更肃然了。天不说话,地不说话,鸟不说话,昆虫不说话,人更不说话,都在纪念来自地球的另一边的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女性。她带给中国人民的,不只是十五个春秋的默默奉献,不只是西方优秀的文化和精神,而且是用她的生命在这些年轻人的心上播下绿色的种子。
在带着香味的烟雾缭绕中,我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在思考什么,但我感觉到他们在严肃地思考,思考的时间很长,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最后还是我抬起头来,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马霞有遗言,她去世后,不要搞任何仪式,但是,今天在海拔4300米的高山上,谁也没有约定,举行了这样一次发自内心的特殊祭奠。我谢谢大家。”说完以后,我留下了一小束花(其中混合了同学们给我的花),把其余的花就放在玛尼堆上,其他人也顺序地献上了自己的鲜花。
沈孝辉在《雪山寻梦》中,诗情画意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一霎时,虫鸟掩息,群山静默,天地肃然!
白马雪山夏日是短暂的,高山带的夏日更是来去匆匆。刚刚进入8月中旬,已使人感到阵阵“秋风送爽”,然而,生长在气候恶劣的雪线之下的花草,却开得分外鲜艳夺目。它们该是也有一种紧迫感和拼搏感吧!山花在活着的时候,吐尽芬芳惠人间;而就逝去以后,就还原养分归大地。“质本洁来还洁去”,它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它们将生生不息,与山河永存!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名句:
“使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
拥有夏花秋叶崇高品格的,正是马霞啊!
谢 蕾(1996大学生绿色营营员):
马霞在我们出发的时候走了。
没有辞行,她和我们一起上路。
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生前未竟的心愿,并以这样的方式,去唤醒和激励后来者。
这样的逝去,其实是新的生命圈的辐射。
为生而死为生生,老树倒下的地方,正是幼芽吮着乳汁,破土滋长的时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而今满载归来,我想轻轻说一声:马霞,我爱你。
郝 冰(1996大学生绿色营营员 “自然之友”理事 北京天下溪教育研究所所长):
绿色营带着我走出了自己的隧道,慢慢地发现自己,发现自己信的东西。为自然做事,我愿意,而且应该坚持。
江 天(诗人)评点:
致马霞
饱经沧桑的脸上
洋溢着天地的风华山水的神韵
每一个眼神
都传递着花草树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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